我像往常一样入眠,在一个黄色的房间里醒来。房间里昏沉沉的,我的视线也有些模糊。我揉了揉眼睛,并没有好转。我试着移动身体,虽然我看不到我的姿态,但能感受到我的身体像是卷缩着一样,以一种很不自然的方式挪动,不过好在这并没有造成太大影响。我似乎在寻找某个目的地,尽管我对这个空间一无所知,这里墙体的排列也毫无规律,但直觉为我指出了正确的方向。
这个房间似乎没有边界,我也并没有在意所谓的边界是否存在,我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。说是漫无目的,其实也不然,我的身体似乎知道我要去哪,但我的大脑,或者说我的理智并不知道。我接受了这种本能般的倾向,似乎一直以来都是这样。
环境一直在变化,但说到底,其实什么都没有变,那些墙壁就像是被小孩子打散的积木,胡乱地分散在各处。每一处墙壁似乎都是不同的,但「不同」这一性质是没有改变的。我所走过的地方,其形式千奇百怪,但都是一致的混沌。我继续走着,那些墙壁还是一样,变了却又没有变,看不出什么差别,但我确实知道 —— 我到了。
我走进一面墙上方正的缝隙当中,我看到了其他人。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转头望向我,又在同样的时间后把头转了回去,保持着原本的头向下,手臂抱着小腿的姿势,出奇的一致。到这里,房间的环境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「不同」。这实际上是一个规整的正方体房间,里面没有灯,光似乎是从我背后射进房间里的,靠门的那一侧更加明亮,靠里的那一侧则因为阴暗而显得狭小,整个房间看起来似乎是向里收缩的。然后我才意识到,我在墙壁上看不到我的影子。
我走到人群中央,看着坐在地上的颓废的人们,他们全都紧贴在墙壁上,在房间里最阴暗的角落一声不吭,像是惧怕光一样。
“是有人虐待你们吗?”,我问。
其中一个骨肉嶙峋的男人站了起了,他全身漆黑,我的脑子里浮现出「火柴人」三个字。他凑到我耳边,语气严肃地说:“你好好想想,这怎么可能?是因为我们不喝水。”
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,惶惶不安地离开了。我走进一栋水泥建筑里,不知何时就已经坐在了一把塑料椅子上,桌对面坐着一个男人,光打在我们两人的正中间,我看不清他的脸。桌子上摆着一个瓶子,我知道那是水,他示意我喝下去。我有些害怕,但我的身体似乎并不害怕,咕咚咕咚地一瓶水就下了肚。水有些微微的甜味,喝完之后舌头又有些涩。他告诉我我刚刚喝下去的是杏仁水,似乎这都说得通了,我认可了这水的确是杏仁味的,尽管我在此前从未吃过杏仁。
天很亮,雨一直在下。雨打在建筑物的墙壁上让它们显得有些斑驳,干湿的差异清晰可见,并且这种半干半湿的状态似乎没有改变的迹象。这种斑驳和墙壁上长出的一簇簇植物交合起来,倒也显得有些可爱。
我从床上爬起来,像过去的十多个日子一样,走到玄关,打开门,拿起送到门口的水进屋,看着窗外的景色,将瓶中的水一饮而尽 —— 杏仁味的,我这样告诉自己。我将最后一滴水咽下的瞬间,雨停了,墙壁上的植物消失了,水渍也慢慢褪去,天亮了一些 —— 我才回想起这里的天原来是那样不真实地明亮。
我坐在电脑前,一坐就是一上午,整理着资料,把它们写成规规矩矩的文档。我隐约记得我以前是一个喜欢户外的人,如今居然能这么长时间处理繁琐的工作,我还有些佩服自己。
中午刚过,就有人登门拜访。他带着一顶礼帽,穿着黑色西装和白色衬衫,他们似乎都是那副打扮,但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。他向我脱帽致礼,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疑惑,还没等我说明就点破:“脸盲症还是不见好转呀?那每天得加大量了哦。” 说罢,他捏着手上的石头, 不知从哪掏出两瓶水来,递给我。我接过水瓶,向他致谢,他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我坐了回去,眯着眼看着窗外,小小地啜了一口水,看着墙壁上刚长出的绿植又缩回去一点点,要落下的雨点向上飘了回去,还感受到我绻缩的身体又舒展了一些 —— 在喝下这口水之前,我似乎都没发现我还保持着我刚起床的睡姿。我喝完一整瓶水,惨白的阳光照了进来,洒在我身上。我盯着攥在手里的另一瓶水看了好久。
我竭力保持着清醒,我不知道我身体里还有多少那些东西,但至少我成功逃走了。等他们发现的时候,他们只会在我的房间里找到一个裂开的瓶子和满地的 “水”,还有一大堆未完成的工作。我的理智在现在的情况下完全失去作用了,我不知道我要去哪,我只知道我不能呆在那里继续喝水了。好在断水接近一个小时之后,我的本能似乎又开始起作用了,我跟着它走回了那个黄色的房间。
我曾听说过长期服用某种药物的患者不能随便停药,即使是痊愈了也只能逐渐减少药的用量,因为药物会促使身体形成新的平衡,直接停药就会打破这种平衡。我现在似乎就处在这种失衡的亚健康状态。我感受不到身体的形状,踉跄着总是摔跤碰壁;荧光灯的嗡嗡声忽大忽小,我本就不稳定的神智在崩溃边缘反复拉扯;我的本能忽隐忽现,我找不到路在哪里。
我也不再能像上次那样分辨出什么是「相同」什么是「不同」。如果这地方的每一处都是相同的,我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,直到我发现了有一处不同;但现在这地方的每一处在我眼里都是不同的,我无法说服自己我走过的地方没有其他的路,我没办法沿着一条路走到底。我瘫倒在地上,在荧光灯的照射下闭上了眼睛。
直到,终于,那种熟悉的不自然的感觉回归,我发觉我正蜷缩着倒在地上,我兴奋地蜷缩地爬起,以蜷缩的姿态在这相同的迷宫里飞奔。
我很快找到了那个房间,里面的人都抬头看着我,他们没有把头转回去,我对他们说:
“我不喝水了。”
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,那些西装革履的禽兽又找到了我,他们把我从阴影里拽了出来,拿着一个漏斗想要给我灌水。我已经瘦得不成样子,蜷缩的身体根本打不过他们。还好我的同伴们都出来帮我了,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逼退,不过我知道他们还会来的。我决定和他们谈判,只要把事情说清楚,这样对大家都好。
熟悉的场景又上演了,我走进一栋水泥建筑里,不知何时就坐在了一把塑料椅子上,对面坐着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,我看不清他的脸。
他把一瓶水推到我跟前,示意我喝下去。我看着他糊成一坨的脸,竟然察觉到一丝阴险的神情,又或者只是我的想象。我坐着不动,直勾勾地盯着他模糊的脸。沉默许久后,他先开了口。
“为什么你不愿意喝杏仁水呢?我很期待你的回答。”
“因为你们都是一群窝囊废。”
我当然毫不客气,但话说出口我才想起此行的目的,我显然不能这样子交涉。既然是谈判,我就得先明确我方的诉求,这是肯定的,然后解释这一诉求的缘由。我们的诉求是不再喝水,他们已经知道了,那原因是什么?我竟然抠破脑袋也想不出来。
他不知从喝出何处掏出一个玻璃杯,从水瓶里倒出一些水来,然后像品茶一样细细地享受起来。我从来没有用透明的容器喝过那些水,这时我才看到,他们就像是掺了牛奶一样,有一些发白。我看着那些白色的水,视觉的反馈在我的舌尖形成了某种味觉的反射,我下意识地认为那些水是甘甜却带有一些涩味的。我有些渴望,但大脑又分泌出一种厌恶。
“你不是第一个了。”,他没有看向我,而是盯着他手里晃动着的水杯,举止间满是轻浮。
“你回去吧,去那个疯子才找得到的房间里和他们一起待着。”
我很快就找到了回去的路,我走进房间,他们都没有抬头。我也没有在意,走进了房间最深处,不小心踢到了靠墙堆放的一大堆纸张。太黑了,我分不清那是成册的文件还是一些废纸,更看不出它们在那有多久了。我蹲坐在房间里最阴暗的角落里,反正无论如何我都看不到我的影子。
我从床上爬起来,就像往常一样。我往水杯里倒了一些清澈透亮的水,看着窗外的高楼,回味着我记忆里残余的梦境。
我端详起手里半空的水杯,看着它映出白色的天空和人类的影子。我不能不喝水,因为我的身体需要水来运作。可如果我的身体不是人类的身体呢?如果我的灵魂转移到了新的不需要水的身体里,必须喝水才能活的这一条规则就不再适用了,我当然可以继续喝水,但那样就只是我思维的固执在苟延残喘罢了。
我总是把「本能」和「理智」划分成两个不同的领域,让两者在不同情况下分别决定我的生死。不过大多数时间都是理智更胜一筹,因为本能是以反应和感受为基础的,但理智是以事实和逻辑为基础的,所有人都更崇尚后者。
但就和喝不喝水一样,倘若我有一天从这塘中芦苇般的地球搬出,去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,我花费数年搭建起的认知框架就会崩坏,只留下我的本能带我绝境求生。到那时,我或许就得成为一个疯子。
我喝完了手上的这杯水,坐在窗前,看着雨慢慢地停了,看着路上的行人收起了手中的伞,看着有人把楼房上长出来的杂草拔得一干二净,看着有人给老房子刷上了崭新透亮的黄色油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