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在寫日記,你想描述你今天看到的花很漂亮,於是你寫下:“我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花朵。”
你在餐館享用晚餐,你吃到了以前從沒吃過的一道菜,於是你感嘆:“如此美味的菜餚啊!”
你在寫作業,眼看已經到午夜了,你抱怨道:“作業每天都如此多!”
你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,因為你想到「如此」和「這麼」一樣,意思是「像這樣地」,而在很多時候,你似乎都喜歡把它當作「很」和「非常」這些修飾詞的平替,即使它本身並沒有加強語氣的意思,即使在你說出這句話的語境下並沒有強調所描述物品是「像這樣的」的必要。
你又想到,就算是「很」和「非常」這樣普通的詞也有些過於常見了,比如人們在描述一件體積很大的物品時,無論它「大」的程度是否足以被加強,都習慣在「大」字前面加上一個「很」字。人們不會說「我的工作量是大的」,而是更傾向於說「我的工作量很大」。
看起來,「很」這個字似乎失去了它原本的含義,成為了形容詞之前應該有的佔位符。
你有一個朋友,你們每天都在一起聊天。
有一天你們在討論 Elon Musk 接管推特的事情,你聽到他說:“還是那句話,推特遲早要倒閉。”
你有些疑惑,不是因為推特倒閉的事情,是因為他說 “還是那句話”,而你從來沒有聽他說過他 “還是那句” 的話。於是你問他是什麼時候還說過這句話,他回答道:
“沒說過啊,但是說話之前加一句‘還是那句話’就會讓人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。”
你只能點頭表示同意,因為你沒有辦法反駁,“還是那句話” 確實會讓一句話聽起來像是被重複了很多遍,而被人說過很多遍的話似乎都很有道理。
“還是那句話” 好像也失去了它原本的含義。
你聽朋友說:“發明 yyds 這個詞的人已經進監獄了。”
你有些疑惑,於是他接著解釋。
“是一個主播因為直播間有人說他是「永遠的神」,所以他就開始經常說自己是「永遠的神」,然後就有了 yyds 這個梗。然後這個主播因為開賭場被抓了。”
你有些驚訝,「yyds」居然也能算是一個梗嗎?
“不然呢?大家都在這麼說。”
你又想,最近「yyds」的標準好像越來越低了,好像無論什麼人只要做了一件出眾的事就能被稱作「神」。這個本來是對那些至高無上,無人能敵的存在的稱呼,在「yyds」面前顯得十分無力。
或許「神」的意義被弱化了。
你的思緒又回到了話題的開始,“發明 yyds 這個詞的人已經進監獄了”,這句話似乎並不準確,因為發明「yyds」的人實際上是那位主播的粉絲。
你正想找朋友說這件事,但當你在刷視頻的時候在評論區看到了完全相同的一句話時,你就什麼都明白了。
你又刷到了一個視頻,大概內容是一個說話只會玩梗的人被另一個人批評 “沒有自己的觀點”,然後被罵得說不出話的劇情。
“沒有科技與狠活,直接開幹了家人們!”
“拜託,這真的超酷的好嗎?”
“我真的栓 Q。”
“我真的會謝。”
“完了,這下芭比 Q 了。”
“退!退!退!”
你不得不承認,這些梗一開始挺好玩的,但你看到視頻裡的那個「梗小鬼」除了玩梗說不出一句人話,完全沒有自己的觀點,這不僅讓你開始反思,人們是否在公式化語言?
“網路流行梗破壞語言多樣性” 的斷言已經爛大街了,但是,你不禁又想到,這樣的言論被人們引用,翻來覆去地說了一遍又一遍,卻很少有人指出多樣性缺失的危害,人們只是喊著同樣的一句口號來反對梗文化,但目的呢?被反對者看不懂,反對者自己也看不到。似乎這句話存在的意義就是存在,是為了讓人有觀點可站,有架可吵的。
這句話本身是在反對「公式化語言」,但可笑的是,它自己也成為了公式,成為了人們喊的一句口號。如果你也是一個梗小鬼,那你大概會說:“呵呵,終究還是成為了自己討厭的人。”
Don't you just love how META it is?
人們看到了口號,覺得呼號人的演說很有力度,便相信了這個口號,似乎事情就應該是口號說的那樣;有些人相信了不一樣的口號,面對其他口號的信徒,他們破口大罵,但是罵的是什麼呢?是口號。到頭來,人們的觀點都被幾句口號操控了。
你觀看了一場演講,主題是有關性別氣質的。
演講的內容很深刻,談到了社會性別形成的原因,社會構建性別之類的東西,但令你影響最深的是演講人提到了:男性要陽剛,女性要陰柔,不過是人們喊的一句口號。接著,他說:
“口號一出現,思考就停止了。”
幾乎是所有人,聽到這句話都情不自禁地為他歡呼,用掌聲認同他的觀點。因為你看的是視頻,所以你看到彈幕和評論區裡也都是這句話。
此時,你不禁後背發涼。
“‘口號一出現,思考就停止了’這句話,不也是人們喊的一句口號嗎?”
似乎人類永遠逃不出語言的重複,總是在不可避免地剝離文字的意義,過分的重複和強調正在讓文字變得無力,更壞,這正在讓人類失去思考的能力。
我最近在寫 Backrooms 的文章,在後室 Wikidot 中文站發布了一些作品,偶爾也會去論壇看看其他人的草稿,提出一些修改建議。一天我在看草稿的時候,發現一位寫手寫了這樣的一句話:
目前無法計算藥物數量。此外,並不排除藥物是無限的。
這句話有很明顯的問題,「此外」的意思是「除開這點以外」,也就是「拋開這點不談」。那麼,這一句話的意思就是:
目前無法計算藥物數量。不談藥物數量的話,藥物的數量可能是無限的。
這是一個可笑的錯誤,看起來作者根本沒有理解「此外」這個詞的意思。不過這又讓我思考:為什麼他不理解「此外」這個詞,卻還要使用它呢?答案很簡單,因為 Backrooms 系列的大部分作品的語言風格都偏向於類似 SCP 基金會的「臨床腔」,追求語言的嚴謹性與邏輯,所以「此外」這樣的字眼就經常出現在作品中。這個作者應該就是經常在他人的作品裡讀到「此外」一詞,而錯誤地把它當作了一個普通的關聯詞使用,而沒有深究它的含義。
從這個例子來看,因為人們在重複的時候不會解釋字詞的意思,所以重複的表達會讓字詞本身的含義減弱,變成一個任何情況下都可以套用的萬精油,這使得字詞的含義變得寬泛且無力。
我繼續閱讀它的草稿,發現了不少類似的問題,例如他在某一段的描述裡寫到「患病人員」這一表述,而根據新華字典的釋義,「人員」指的是那些從事特定工作的人士。很明顯,「患病人員」用詞不當,而「患者」一詞不僅更加常見、準確,而且簡短,那他為什麼沒有想到「患者」這個詞呢?
或許他不是沒有想到,而是在刻意創造差異。因為「患者」一詞過於常見,所以他認為這個詞不夠「高大上」,換一個看起來有些生僻的表達能讓句子看起來更專業,然而事實恰恰相反。
可見,重複的詞彙確實缺乏語言的力度,以至於有人想要新造一個錯誤的詞來代替它。這有些可悲,不是嗎?但卻是不可避免的。
語言是人類表達的工具,可為什麼重複會讓文字失去應有的意義呢?或許,剝離文字意義的不是「重複」這一行為本身,而是人們重複的目的。比起從定義入手來學習和理解某一概念,「看看別人是怎麼做的」顯然是一個成本更低的方法,並且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能力,也就是 ——模仿。
模仿別人在什麼樣的場景下用這個詞,比我自己查字典理解這個詞再造句,可是要容易太多了。就像很多人批判有機蔬菜是智商稅,因為他們只看到了有人在化學的語境下使用「有機」這個詞,認為所有的蔬菜都是有機的,卻不了解「有機農業」的概念。這樣的模仿拉低了學習的門檻,同時也忽視了準確性。
有不少詞語,包括網路上的一些梗,在一遍一遍機械式地重複之後似乎都變了味。譬如 PUA [^Pick-up Artist 的縮寫] 一詞原本是指那些幫助內向的男性與異性交往的人,而傳到中國之後被人曲解成了「通過精神控制來獲得異性的依戀」,於是人們每當看到有人通過話術來操控另一方,都会用 PUA 來描述這一行為。經過不斷的重複,現在 PUA 這個詞完全代替了「精神控制」一詞,無論場景是不是「男性通過話術操縱女性」,只要涉及欺騙、控制、誘導,都可以被稱作 PUA,甚至有人把逗小狗也打趣地說成是 PUA。
然而,PUA 的字面意思是「搭訕藝術家」,而這個詞在搭訕以外的場景也被大量地使用,所謂的「精神控制」也與藝術家毫不相關。如此看来,PUA 的字面意思已經被剝離了,被強加了一個與它不相關的意義,已然成為了人們在反對「精神控制」時喊的「口號」。
綜上所述,人們在重複一個詞的時候,如下事件會依次發生:
- 詞語的意義被弱化,例如「很」不再能夠加強語氣,「神」的範圍不再局限於做出了傑出貢獻或是能力數一數二的人;
- 詞語的部分含義被剝離,例如「廚」一詞原指對某一事物的熱愛達到了一種不可理喻的程度的人,現在卻可以用「XX 廚」純粹地表示喜歡某一事物的人;
- 詞語失去它的原意,被附加了新的含義,例如「PUA」一詞如今用來指代「精神控制」,「還是那句話」被用來增強說服力;
- 詞語被附加的新增意義在重複中也經歷了 1、2、3 三個事件,例如「還是那句話」已經成為了一些人純粹的口癖,沒有任何特殊的意義。
如果這麼發展下去,文字的意義會在這樣的重複中被榨乾,最終成為空而無物的符號。從語言學意義上看,這可能是小事,因為語言是在不斷迭代更新的,一個詞 “廢了” 也可以造出新的詞,是語言在不斷豐富的過程。
但要是放在生活中,當某一個概念的名詞已經被重複到了如上第 3 步及以後的程度:從好的方面看,無意義的事情會變得有意義;從不好的方面看,不合理的事情就會在這個 “快要廢掉” 的名詞的解釋下變得 “合理”。
“我向上天*「祈禱」**,求求你讓我活下來,”*—— 祈禱一詞本是宗教中,信徒讚美、感謝造物主的行為;在此處的意義是在災難中尋求希望的行為。對於無神論者,祈禱本身是無意義的,但在這句話中,祈禱給他帶來了一絲希望,就有了意義。
“你哭什麼?你是個*「男孩」**!男子漢流血不流淚!”*—— 此處 “男孩” 的意義已經不是生理意義上的年輕男性了,甚至不是社會意義上的陽剛男性,而是父母用來教育孩子不要哭的話術。
正如所有具有兩面性的事物一樣,語言的重複可以帶來利益,但它也造成了許多的悲劇,這點母庸置疑。
但可惜的是,不同於科學這類可以被人類操控的事物,語言重複帶來的負面影響幾乎無法被制止,因為模因 [^ 指通過模仿在人與人之間傳播的思想、行為或風格,與生物學中的 “基因” 類似] 傳播、分裂、衍生的速度是驚人的。這種因為重複而導致詞意發生改變又難以干預的現象,我們不妨稱作「模因突變」。
人們常說「謠言止於智者」,但這句話的意義也被剝離了。什麼樣的人是智者?說這句話的人往往自以為智者,但總會不可避免地成為謠言傳播的媒介之一 [^ 事實上,沒有任何人能夠完全避免謠言傳播,因為人們傳播謠言的很多時候不是「XX 是 XX」,而是「你知道 XX 嗎?聽別人說的,不知道是不是真的,但如果是真的怎麼辦?」]。就如同基因,模因在被我們傳播的時候往往難以被清楚地認知 ——“我只是把它射出來了,最後會長成什麼樣我怎麼知道?”
寫到這裡,我不禁開始思考,我這篇文章的意義是什麼?我確實從語言的角度解釋了為什麼重複的詞語會變得無力,詞語的意思被剝離之後會發生什麼,語言的重複具有怎樣的兩面性,但是,我似乎無法找到任何的「解決方案」。
因為,所有人,包括我自己,都在不可避免地成為語言的重複者。
或許所謂的「解決方案」也是一個在被重複後意義發生了改變的概念,或許它遠沒有人們所強調的那麼重要,對吧?